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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雅靈老師紀念文集】優雅的靈魂 ─ 記對抗病魔的二三事
2018-10-02
優雅的靈魂 ─ 記對抗病魔的二三事
黃淑玲 (國防醫學院通識教育中心教授)
 
 
       
雅靈的人生歷程中,我與她有兩段密集相處的日子,時隔三十年,青春歡樂猶時記,生死兩難已乏力,夢中警醒,噓嘆結局,雅靈與樹仁竟然先走了。
 
       1985
至1992
年我和樹仁堂哥同在威斯康辛大學讀研究所,我經常跟著雅靈與樹仁去旅行、看電影、打牙祭,更常不請自到跑到他們家吃飯;雅靈永遠對我展開雙手。有一次,朋友來訪,我欲形容雅靈兩字,樹仁即道,就是「優雅的靈魂」,雅靈很不好意思,叫他不要這樣說。95
年我回到台灣,雖然不時與他們聚會,只是越往後幾年,生活人脈已經大為不同,又忙於教學與研究,曾有幾年間,一整年碰不到幾次面。
  
        我和雅靈的研究領域並無交集,學術世界與人脈網絡幾乎是兩條平行線。我從樹仁哪裡得知,雅靈治學與教學極為嚴謹,也容易緊張與焦慮,所以每堂課都會手寫講稿,20年多來不曾間斷。雅靈的字跡娟秀,她說從小被父母逼著練習毛筆字。
 
       樹仁說雅靈的研究生大都是東亞系,她對學生極好,身體剛出現異狀,學生即刻幫忙到台大醫院排隊掛號。診斷確定後,多達數月期間,每週三天,十幾位學生排班,輪流開車帶她去竹南進行另類療法。三年來這些學生仍經常去家裡探視她,當雅靈仍可進食時,會帶她去餐廳吃飯。她的學生中我只識得王信賢與林雅鈴,他們說雅靈對他們很嚴格,也非常照顧他們。他們很景仰雅靈的學養與人格,敬佩她長年孜孜不倦於田野研究,而且慷慨無私,樂於與學界朋友分享她在中國建立的學術人脈。
 
       雅靈罹患帕金森症疾病,是醫生口中的「非典型中的非典型」,一種怪異至極,恐怖至極的病魔。這三年多來,我目睹雅靈自始至終奮力跟它對抗。最初半年,雅靈每天依舊讀書、閱讀與寫作,試圖藉由這些活動控制腦部退化。當時她的口語功能已受損,但記憶、智力、意識與聽力依舊敏銳。即使控制手部活動越來越困難,在家裡她放鬆地運用雙手吃飯,在餐廳她會努力使用湯匙以維持禮貌。
 
       再過半年,樹仁離世,雅靈深受打擊。樹仁離開的那一天,雅靈仍可言語,但已經語無倫次,只能以動作表達劇烈的憤怒與哀傷。隨著腦部受傷部分逐步擴大,主管喜怒哀樂的功能也開始錯亂,淚線早已不聽指揮。有次我陪樹仁妹妹如玉帶雅靈到三總看診,我提到樹仁忍不住掉淚,雅靈揉著眼睛,看著我,哀傷地說:「淑玲,我沒有眼淚。」
 
       又有一段時間,雅靈彷彿拋開從小習得的社會規範,擺脫制約她一輩子的拘謹,看到朋友,快樂如小孩,會摸觸朋友的眼鼻或親吻朋友的臉頰,就醫時急切地拉握醫生的手。我猜雅靈是因為無法掌控語言,所以使用她還能夠指揮的雙手來表達感激之情。
 
       疾病發展到第二年,雅靈的自主能力加速退化,肢體越驅僵硬,笑容也漸少,經常呆坐,神思飄渺,朋友來訪,也不搭理。樹仁的妹妹如玉,是雅靈的主要照顧者,認為雅靈的意識始終清明,經常注意聽著別人說話。我擔心她不願意與人互動可能得了憂鬱症,祈禱她最好已喪失記憶與認知,這樣至少可以免除精神痛苦。每次看到醫生,我會忍不住詢問,雅靈是不是有憂鬱症。所謂憂鬱症是醫生透過雅靈的口語應答或根據她的腦部影像加以判斷。雅靈已失去口語表達能力,醫生無法判斷她是否意識清楚或有憂鬱症,唯一能夠確定的是智力明顯退化。對雅靈而言,當時間分分秒秒都是痛苦,智力退化已不重要,她精神受苦更讓人痛心與不忍。
 
       到了最後階段,雅靈完全被禁錮在無法動彈的軀體。「潛水鐘與蝴蝶」一書的作者仍可以眨眼和治療師溝通,雅靈雖然可以發聲,卻無法使用語言、表情或四肢表達身體哪裡痛苦,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受苦。
 
       去年雅靈的學生合力為她出版專書,今年五月胤侃學成歸國。也許雅靈覺得心願已了,沒必要再忍受痛苦,等不及找樹仁去了。我相信,雅靈在這一千個日子裡,仍然以她平生待人處事的認真態度,優雅地努力保持靈魂的清醒。她離世前一週,有一刻我們互望著,她的眼神清澈如往昔。我想她看到了,聽到了,愛切她、關懷她與景仰她的親人、朋友與學生們來跟她道別,謝謝她此生對大家的付出,以及她對學術的愛與貢獻。